2018年7月19日晚，20岁的温州姑娘小赵发了一条微博：好吃的东西都会胖，好看的人都危险。
这话可以解释为，好吃的东西刺激食欲，容易让人变胖，好看的人，容易吸引到更多的注意——包括恶意，从而面临危险。
2018年7月25日，在温州开顺风车谋生的，27岁的四川金堂县人钟某，发了一条9个字的QQ动态：另一个世界在等我吗?
他的微信签名是“大难不死，总会出头”。他在这个世界过得一团糟，或许渴望穿越到另一个世界。
2018年8月23日，钟某接到了林女士的订单。车越走越偏僻，林女士起了疑心，以跳车威胁，迫使钟某停车。林女士向滴滴投诉，未获得回应。
2018年8月24日，钟某接到了赵姑娘的订单。车越走越偏僻，赵姑娘发现有问题，在微信上向朋友发出了“救命”的信息。
赵姑娘遇到了致命的危险，先是被钟某强迫转账9000元，然后被强奸，杀害。
这一天，距离钟某发那条“另一个世界在等我吗”的动态，刚好一个月。
赵姑娘生在温州一个镇上的中产家庭。她在网上留下了的生活记录包括：看剧、追星、逗猫、玩游戏、美甲、口红，减肥，自拍。用亲人的话说，她涉世不深，觉得这个世界是美好的，对社会缺乏防范心理。
四川人钟某之所以能够与温州人赵姑娘产生交集，是因为数年前一个叫程维的人的一个互联网创业项目。
2012年，曾在阿里巴巴工作7年的程维，辞职创业，开发了一个手机叫车软件，嘀嘀打车。那一年他29岁，在互联网上江湖还没有名气。
2015年2月，已经风生水起的程维与阿里结盟，嘀嘀与阿里旗下的快的合并，更名滴滴。2015年6月，滴滴顺风车上线。互联网领域多了一个独角兽，共享经济成为热门话题。
程维创造了巨大的社会价值，也改变了一些人的命运。比如，有女士乘坐男士的顺风车，最终发展成为恋人和夫妻。这为顺风车的公关宣传，提供了极佳的文案。
滴滴把顺风车供需双方想象为单身的俊男美女。但是，2018年8月24日，当赵姑娘遇到钟某，却是美女遇到了烂仔。
程维创业的时候，或许并没有想到自己将如何改变很多人的命运。他尤其应该不会想到，会有不止一个年轻的生命，惨死于他的事业或者梦想。
发明枪的人，大概不会因为枪被坏人用来杀人而自责;发明汽车的人，大概不会因为有人死于车祸而自责，发明QQ的公司，大概不会因为有人在QQ群里赌博而自责，或许，按照这个逻辑，程维也不必自责。
2018年8月28日晚上，程维与柳青，作为滴滴的创始人和总裁，共同署名发布了道歉信：我们非常自责和悲痛，对不起，辜负大家了。
无论自责与否，在中国互联网史上一定会留下名字的程维，确实考虑不够周全。由他掀起的网络约车模式，干掉了黑车产业，换个角度说，是把黑车产业洗白了。
黑车未必就黑，却容易被烂人利用。27岁的钟某，事发前就是一个烂人。
根据目前披露的信息，钟某沦为一个烂仔，最初是因为在QQ群里参与赌博，然后一步步地烂了下去。
钟某大概出生于1991年，曾是留守儿童。他家所在的金堂县，县城距离成都50公里。他初中没有毕业，去职业技术学校学了一年技术，也没有毕业，就出去打工了。
据说他卖过水果、袜子、首饰，开过奶茶店，还去他爸爸打工的厂里干过活，但他当年干不下去，因为他想找“自由的活路”。
程维给了钟某一个“自由的活路”。父母帮钟某买了车，他在成都开滴滴。
但是，这个自由的活路救不了他，因为之前他在手机上染上了赌博。赌博的方式是，在QQ群里发数字，然后抽到的数字与自己发的数字相同，就赢，反之就输。
钟某可能先后输了20多万，然后就在手机上贷款，新账还旧账，越陷越深。据称，最终钟某欠有40多万的债。
网上借债的利率之高，相当于高利贷。是的，就像滴滴洗白了黑车，P2P洗白了高利贷。
这个曾经的留守儿童，抵达了前所未有的“便捷时代”。这个时代，有各种问题，但如果没病没灾，活下去并不难。他想开车，车很便宜;他想赌博，上QQ群;他想贷款，找P2P;他想要自由的活路，开滴滴;甚至，想有女朋友，也有了15岁的女朋友，死心塌地地跟着他。
2017年9月8日，那个15岁的小女孩成了钟某的女朋友。
时隔不到1年，这个依然未成年的姑娘，在钟某杀人之后，讲述起他们的故事，听来令人震惊。
2017年12月，也就是他们确立关系3个月的时候，这个已经怀孕3个月的女孩在跟钟某争吵、喝酒之后，流产了。即便如此，即便知道钟某欠了很多钱，她依然对钟某不离不弃。
2018年2月，背着一身高利贷，钟某带上她，驾车从四川奔赴温州，投奔在那里谋生的父母。
包括女朋友在内，一家人帮他还债。钟某的父亲月薪4500元，母亲月薪5000多，女朋友的月薪近3000元，钟某开顺风车。
16岁的女朋友，每月只留200元钱生活费，把工资全给钟某，供他还贷。
钟某虽然烂，但周围的人，没有谁亏待他。钟某的烂，更在于他辜负所有不曾亏待他的人，当然，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内心深处到底在想什么。
倒是他的女朋友注意到，他曾在网上搜索“强奸杀人有什么后果”，发现他总说一些奇怪的话。
8月24日早晨，钟某的女友觉得他最近不对劲，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钟某抱了一下女朋友说，“如果我哪天不在了，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如果我消失了，别去找我。”
当晚，钟某回到家里，叫上已经躺下休息的女朋友跟他 外出，说找个不需要身份证的宾馆住下。
8月25日早上4点多，警察敲开了宾馆房间的门，把被窝里的钟某抓获。
钟某的女朋友被警察带走问话，才知道他抢劫强奸杀人了。
受害人，就是那个亲人眼里涉世未深的乖乖女，那个发微博说“好吃的东西都会胖，好看的人都危险”的赵姑娘。
之所以梳理钟某的生活轨迹，我是想试图分析一下，除了他自己之外，还有没有谁该为他“走向另一个世界”负责。
把他从小留在老家的父母?独角兽创业家程维?QQ以及群里发起赌博的人?P2P公司?看到钟某履历上“留守儿童，辍学，创业失败，金融难民”的印记，有人借此想说明，他的烂具有时代特征，或者说是这个时代“压坏”了他。
这个说法，有它的逻辑，这个逻辑，可以解释现实中的很多悲剧，甚至成了万能逻辑。可是，放到这个案例里，我却不能接受。
如果钟某觉得人生无望，想到“另一个世界”。哪怕他去报复QQ群里发起赌博的人，哪怕他去反抗向他追债的人，哪怕他因为缺钱去抢钱，上述逻辑都成立的可能性。
可是，他以最卑劣最兽性的方式，杀死了一个无辜少女。我便无法接受是这个时代“压坏”了他的说法，无法对他的烂，有一丝一毫的同情。当钟某在8月23日意图对林女士不轨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一个危险的人渣了。
悲剧发生之后，无论如何咒骂钟某，都已经于事无补。但我们总要从悲剧中汲取些什么，才能不停留在消费悲剧的层面。
钟某的恶，以及最近几天爆出滴滴司机群里那些不堪的言语，不过再一次向我们强调：人心有阴暗的一面，人性有兽性的一面。这些阴暗与兽性，总是在伺机发作。
那些怀揣创业梦想、拥有社会抱负，想要改变这个社会，动辄喊出“滴滴一下美好出行”之类口号的创业者或伟大人物，在实践你们梦想的时候，别美化人性，别在看似铺就一条鲜花之路的同时给恶人提供赌博、抢劫、贪赃、欺骗、收割、杀人的便利。
正如程维在8月28日晚上的道歉信里所说，“经历的悲剧让我们意识到自己缺乏敬畏之心，我们的自大造成了无法挽回的伤害”——多少年来，一些人怀着把社会改造得更美好的初衷，发起一场场“变革”，却不小心释放了人性的恶或者给恶人提供了施暴的便利，陷入“致命的自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