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东飞:这一周,最火的词恐怕就是那个“到此一游”了。好事不出国,坏事传千里。当我们的同胞在国外旅游点上看到自家同胞的杰作,自然是相当激动,消息再传回国内,“丢人都丢到国外”去了,这也成了不少网友义愤填膺的理由。其实先不用区分什么国内国外,“到此一游”的经历恐怕谁都有过。
赵志疆:前些年在开封爬铁塔,塔内低矮昏暗,景观乏善可陈,密密麻麻的“到此一游”倒是引起了我很大兴趣。13层的铁塔内壁,涂鸦绵延不绝,时间跨度数十年,蔚为壮观的景象,至今难忘。几乎任何景点都能找到这种“另类景观”。
周东飞:我几年前初到长沙,慕名到岳麓书院去转了转。“到此一游”也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岳麓书院里,有一片好竹林,那些“出类拔萃”的手笔,就刻在竹子上。“某某某到此一游,”这是最常见的;另一类是“某某某我爱你”。这几年我一直没去过,不知道那些笔迹还在不在。
赵志疆:书院涂鸦,实在是班门弄斧。刻在竹子上还好,毕竟植物寿命有限;刻在石壁上,俨然是志在“海枯石烂”。
刘晶瑶:这些“到此一游”,只能说是旅游陋习之一。演员黄渤在帕劳潜水,捡到了中华烟盒,如此有中国象征意义的“垃圾”实在让国人汗颜。还有人在马尔代夫潜水的时候,一不留神,把人家视作宝贝的珊瑚给带了上来。
陈方:旅游陋习中,还有照相的。中国人爱照相是出了名的,到旅游景点留影拍照也算正常,但我特别不喜欢有些人拍照时搔首弄姿摆出各种pose,拍一张还不够,咔嚓咔嚓没完没了,也不管后面等了多少游客。
刘晶瑶:中国人旅游,有时候会有种莫名其妙的“补偿”心态。我花了钱,就有权享有一切服务。连陈方刚才说的照相也是,必须等到其他人都给自己让地儿,自己的尊容旁绝对不能留下其他人的一片影子。我注意到外国游客很少说,“快让一让,让我拍个照”。
范现利:做导游,经常带国内游客去欧洲,国内游客不排队,加塞儿是常见的;还有博物馆、市政厅参观时大声喧哗,不顾禁止拍照的标志拍照或违规使用闪光灯拍照,触摸展品文物,不遵守时间,自助餐浪费,闯红灯,等等。各种不文明现象总会引来当地人的侧目、皱眉、议论。最恶劣的现象是中国团队之间吵架打架。丢人丢大了!
一个有文化的民族为何没有培育出有文化的游客
周东飞:说完了现象,咱们来看看根源。一说根源,有点吓人。其实,刚才各位也有所涉及,就是咱们为何非这样做呢?是所谓传统文化的影响,还是所谓“中国人多”决定的?或者是中国社会现实在旅游者心中投下了一片阴影?
陈方:刚才晶瑶说到中国游客有一种莫名其妙占便宜的心理,是不是和我们景区门票价格偏高有关系?门票价格那么高,游客会觉得出门旅游一次不容易,花了钱,干吗有便宜不占呢?这其中是不是隐藏着一种“报复性”的心理?如果景区价格都是游客能接受的,游客在游玩时心态也平和,那这种心理是不是会缓解一下。
赵志疆:我觉得是一种占有欲,就是表明一种态度——— 我来过了。实际上,照相留影也是出于同样的目的,与照相的孤芳自赏不同,“到此一游”旨在昭告天下。
刘晶瑶:陈方说到景点的门票设置过高,让游客产生一种不能白来的心理,但是很多免费旅游的景区也能看到很多的旅游陋习啊。有时候我在想,是不是我们的旅游景点很少设计一种能让游客留下“痕迹”的必要手段:一般能够留下题词题字的都是够级别的人物,或是牌匾或是墨宝,普通人没有享受这种待遇的机会。
周东飞:那“到此一游”的习惯,还真是一种文化现象。我们到旅游点上看,那么多的石刻什么的,不也是另一种类型的“到此一游”吗?无非是名人的名气响、书法好、文章过硬,于是他们的“到此一游”也变成了文物。
赵志疆:我赞同东飞刚才说的。同样的“到此一游”,对于不同身份的人有着不同的意义,位高权重者是题词,迁客骚人叫墨宝,贩夫走卒则是涂鸦。尽管身份迥异,笔墨功力不同,但这种行为本身有什么区别呢?苏轼的《题西林壁》尽人皆知,仅从这题目就不难看出,这不也是涂鸦吗?乾隆皇帝的涂鸦不胜枚举,一副《兰亭序》唐代摹本上就留下了“乾隆御览之宝”等十枚印章,这难道不是“置古物于不顾而随意污损”吗?实际上,很多事情都是这样,面对一种陋习,我们往往很容易陷入对国民性的反思,而忽略这种国民性背后的成因,一种积弊已久的陋习,必定有其深刻的社会成因,“上有所好”才会“下必甚焉”。
陈方:现在的游客喜欢涂鸦、喜欢拍照留影,我觉得这和国人的旅游观念有很大关系。中国人其实还没有学会真正的游玩,比如到了名胜古迹,不是先去分享历史文物带来的内涵,而是着急拍照,就是想证明一下这个地方我来过,突出一下自己,以便以后多一些谈资。拍照留念不是不可以,而是说,我们旅游,什么才是真正的旅游,真正有内容的旅游,其实我们还没有领悟到。不健康的旅游观念,自然会导致一些旅游劣习。
周东飞:要说文化,我们不缺文化,一说就是上下5000年,可值得骄傲了。可是一到旅游上,我们的文化恐怕就剩下“上车睡觉,下车拍照。”去埃及的神庙旅游,我估计他们连这神庙是干吗的都未必知道。所以,拍照之后就闲得无聊,干脆刻上“到此一游”得了。如果他真知道这神庙的价值,还下得了手吗?
赵志疆:确实如此啊。正因为过于看重外在的形式,所以国人喜欢那些热闹的景点,并企图在这里留下自己的印迹。因为缺少对文化内涵的欣赏,一些人文内涵浓郁的景区沦为冷门,同样是因为不懂内涵,很多人浑然不觉信手涂鸦会给文物古迹造成怎样的伤害。所谓无知者无畏,不过如此。
周东飞:说完文化,咱们再继续。其实,这也未必不是社会现实的某种反馈。你想啊,你说是文物,可老百姓看到的现实是什么?什么文物搞得赢推土机?那么重要的文物,一说拆,不就呼啦啦地拆个底朝天?还有,好多地方都在强调文物保护,一些名人故居被争得不可开交。可争来之后呢,原来是要卖钱搞开发啊。如此一来,所谓文物,所谓旅游资源,在普通民众的心目中,就是钱的化身而已。要敬畏感?对不起,还没学会呢。
陈方:比起对文物,对旅游,中国游客对钱的感受可能更直观。看一个资料说,在英国大英博物馆中的中国陶瓷馆,很多中国游客总是争论,这个值多少钱,那个值多少钱,甚至还带着国内的拍卖资料做对比,但你问他元瓷和宋瓷的区别,却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连基本的陶瓷文化都不懂。这种表面上看似狂热的追逐,其实内心对文物是没有丝毫敬畏的。否则也不至于如此没有文化品位。
刘晶瑶:其实,在中国国家博物馆中各种陶器、瓷器的展柜前,人流的拥挤程度都远远比不上皇帝的金饭碗、皇后的金凤冠展柜。
赵志疆:所谓文物,首先要看到其中的文化内涵,对于多数不懂得欣赏文化内涵的人来说,他们看到的只有“物”,“文”的内容很少能看得出来。
周东飞:我们这个社会,其实有很多分裂的地方。景区的文物,你强调这是文物。可是一出景区,到处拆个稀巴烂,玉石俱焚。古话讲,官为民师。如果官方在保护文物的问题上,根本不带头。你怎么指望普通老百姓建立起对文物的敬畏?
还有啊,对于一个公民而言,不是我的东西我不动,这是最基本的素养了吧?埃及神庙里的画像雕刻,是你的吗?显然不是,你连人家国家的公民都不是呢。对物权的不尊重,也是我们的社会现实。
“文明旅游公约”能有多大的约束作用?
陈方:这次埃及神庙中的“到此一游”,引发热议后,国家旅游局又颁布了“文明旅游公约”。其实类似公约,早在2006年10月就颁布过一次。而且内容大同小异,7年时间过去了,现在又重新颁布一次,这个公约到底能起到多大作用,我个人对此没有抱太大希望。
刘晶瑶:在一个缺乏契约精神的社会里,靠一纸空文似的公约,既无约束力,也无执行力,我对它也没有抱太大希望。
赵志疆:此番突然出台的旅游文明公约,危机公关意义显然要大于实际操作意义。
周东飞:我倒觉得这个东西还是有用的。毕竟它是一种行为指南,告诉了我们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虽然这些都是常识,但是,道德层面的东西还需要不断提醒,只能由人的内心来驱动,由社会舆论的压力来驱动。所以,这个公约不能当药吃,但也不能说完全没用。
范现利:国民素质的提高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可能需要一代人两代人的努力。最近国内媒体对这个问题的关注很好,希望这是一个契机,能让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我们不以为然的所谓不拘小节,其实在境外都是大事,关乎国格尊严。但我们更希望最近的这些关注不仅仅是因为中国游客在埃及文物上刻画引起的,我们国家自己的文物更应该尊重、爱护!
国外游客的素质普遍较高,这与他们的日常教育和周围环境有很大关系,安静、排队、拍照前会询问导游这里可不可以拍照、遵守时间,等等,这些都值得我们去学习。
赵志疆:文明需要积淀,道德需要培养,这些都不是朝夕之功,不可能仅凭一纸公约来解决。杜绝此类现象,关键是达成一致的社会共识,那就是,无论任何人对公共资源以及文物古迹都应保有最基本的敬畏和尊重。
周东飞:既然大家都觉得“一纸公约”靠不住,开药方的时间到了。对着病,开药方,这应该不是一个很难的问题。先说文化的根本。文化这东西,也不全是好事情。“到此一游”的文化,还是改了吧。古人到此一游,因为那时候人少,都还是野山水,所以,人家写个书法刻个字,还是在开发旅游资源。到现在,已刻上去的都是文物了,你不能在文物上造文物。文明素质,现在已经有了新内容。与时俱进,现在我们的公民素质要改改了。
刘晶瑶:嗯。文明的旅游素养,估计也不能靠“一罚了之”,一罚了之又是中国式治理的老思路。可以将社区矫正的方式引入其中。如果就只是罚钱,恐怕越来越富裕的中国人也不差钱。那不如将这位公民的照片和他的大名一起列在景点的“黑名单”上,让他“光荣业绩”与景区一起万古长存。不过就怕反而激发“到此一游”的兴趣,适得其反。
陈方:在出台公约的时候,旅游景点的管理单位一定要注意硬件设施的配套,举一个小小的例子吧。比如垃圾箱的多少,以及摆放位置是否能够方便游客处理垃圾,很多人都有过切身体会,吃完东西后垃圾无法处理,攥在手里装在口袋里,一时半会儿还能坚持,可是如果大半天都找不到一个垃圾箱,那恐怕心里就腻歪得很,很有可能就把垃圾随手处理掉了。
当然这些年,景点这方面的配套设施还是改进了很多的,包括卫生间的改进。
赵志疆:景区的以人为本,体现在回应民间诉求,照顾游客的旅游体验,不能只是以收费为己任,对于信手涂鸦之类行为,只要积极主动想办法,总能找到应对之策。
范现利:这些不文明现象的原因,很多是从小养成的坏习惯,而且在国内也一直不为重视和被制止、纠正,例如加塞儿、喧哗、到处刻画。如果国内加以严格立法执法,对在故宫、长城上刻画严罚,并公之于众,也就不会有游客去凡尔赛、埃及刻画文物了。
文明旅游一定要有“慎众”意识
周东飞:我觉得吧,现代人不仅仅有一个慎独的问题,更有一个慎众的问题。旅游素养不高,其实也是一个慎众的问题。很多人,在家里,在亲朋好友面前,挺有素养的。不知道怎么搞的,一到了人多的地方,就有点管不住自己。人家踩草的,他也去踩一脚;人家不踩的,他也上去踩两脚,以显示与众不同。网络环境中也有这种毛病。本来在“朋友圈”里挺文明的一个人,到了网络活活变了个样子,动辄破口大骂。
陈方:深有同感。我在“朋友圈”里也只想展示好的一面,因为都是熟悉的人,你不想把不好的一面让大家看到,内心有一种潜在的约束。
刘晶瑶:开药方,其实还是大家要学会旅游。旅游就是为了放松身心,如果再搞一个“旅游注意事项999条”,那就完全丧失旅游的意义了。不过就像宋丹丹对本山大叔说的那样,让你放松精神,你别脱了鞋放松脚啊。有所规范,像大家说的,尊重景区、尊重同行的游客,就像尊重家人一样,这也是对自己的尊重。而且,也要懂得旅游的意义,不是比较谁看的景点多,吃的美食多,照的照片多。
周东飞:说到“旅游文明”,这个概念我觉得还是小了。我们其实应该有一个“生活家”的概念。也就是说,现代公民应该是一个懂生活,会生活,有基本生活素养的公民。其实,你去人家文物上刻字,这叫不会旅游,也就是不会生活。怎么会生活,怎样做生活家,这是一件大事。我昨天在我的自媒体“飞说不可”里,谈到了一个清朝人。他叫袁枚,我觉得袁枚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生活家。做官做到30几岁,辞了,写文章去,真的成了性灵派的大家。
真懂了生活,也就不愁没有生活的素养。懂旅游的人,自然知道山水之乐。只有热爱,才懂得珍惜。谁还会傻到去刻“到此一游”?
赵志疆:一个真正热爱生活的人,是不会给别人享受生活的过程添堵的。
□陈方
(本报评论员)
□刘晶瑶
(《新华每日电讯》评论员)
□赵志疆
(《大河报》评论员)
□周东飞
(《潇湘晨报》首席评论员)
特约观察员
□范现利
(凯撒旅游领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