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交替之际,我被报社派到英国采访霍金。某天中午,在剑桥大学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吃快餐,看到墙壁上有一块老旧的墙皮被精心装裱了起来,很是不解。找了服务生来问,他指着旁边很小的一行字告诉我说,这间咖啡馆曾是一座很古老的建筑,但建筑的主体已经不复存在,只保留了这块沧桑的墙皮,于是它就被保护了起来。惊叹之余,想起前一年在爱丁堡和格拉斯哥见过的景象,无论是数百年前的高塔,还是维多利亚时期带烟囱的老房子,无不被保护修缮得很好。一些古代建筑虽然被用作宾馆饭店,但其古朴雅致的气息竟丝毫没有改变。坐在里面吃饭、喝咖啡,仿佛在进行一场时间之旅。大英帝国子民对自己历史的呵护与珍爱,实在超出我这个中国人的想象。
看到“丁锦昊到此一游”的新闻,虽然我也像常人一样气愤,但不知怎么的,竟然对那个南京的中学生有一点同情。算起来,丁锦昊的父母应该是我的同龄人,我们的童年都处于一个荒谬的年代,所有旧的事物都被摧毁,墓碑被掀起,家谱被烧掉,庙宇长满了荒草,和尚被迫还俗。一切似乎都是崭新的,就连灵魂也变得千篇一律的雪白。现代文明史上,很少有哪个国家曾经处在这样的历史荒漠之中而怡然自得。而在这种荒漠中成长起来的几代人,连曾祖父的名字都未必说得出来,更谈不上对历史有任何敬畏。丁锦昊这一代人虽然已经能够受到良好教育,他们或许能够准确说出四大文明古国,却并不真正了解文明的含义,更缺乏古老文明后裔应有的历史情怀。所以,丁锦昊并不是我们中的异类,相反,他表现得“恰如其分”,就连他父母对他的放任都显得那么“自然”。他的确很丢脸,但丢的不是“中国人的脸”,因为他所呈现出的,正是中国人对历史和文明最“无畏”的一面。
在我们的语境中,“历史”是一个被赋予了太多意味的词汇,以致我们已经很难理解其本来含义。而在消费主义的现实氛围里,任何历史文化遗存都只剩下唯一的功能,即圈起来卖门票。如果这个功能无法实现,或者无法充分实现,再珍贵的文物都要给经济利益让路。疑似曹操墓被大肆开发,玄奘的埋骨之所几乎被拆迁,就是最好的写照。虽然我们的文明历史堪称悠久,但承载着文明的物质载体却异常贫乏。即使是在最古老的城市里,要想在帝王宫殿之外的普通民居上找一块古老的墙皮,简直就是痴人说梦。为什么人们总是抱怨文物保护很难?因为在这个族群的意识深处,已经失去了对历史的本真感悟、对文明的挚爱、对古老事物的痴迷。每个人都认为保护文物是别人的事,抑或仅仅是政府的责任,于是文物就变成了空洞而又沉重的“责任”,而不再是瑰丽的遗产。在这种普遍空心化的历史观念面前,卢克索神庙算什么?法老算什么?浮雕又有什么了不起呢?
从“丁锦昊到此一游”中,习惯于思考的人会再一次遭遇“中国式怪圈”,即任何一个普通的偶发事件背后,总隐藏着无法求解的宏大命题,它就像一个迷宫、一个沉默之海,让任何愤怒、激动、哀怨、忧愁、困惑都丧失其应有的情感力度,更缺乏基本的靶向性。人肉搜索也罢,出国旅游指南也罢,都只能算是江湖郎中的膏药,它未必有用,但贴上去总归是个安慰。
一位哲学家曾经说过,一切为了一个全新的未来而消灭过去的企图,都将注定失败。从我们的体验来看,这种失败并不是一种远景,而正是经常能触摸到的现实。历史的连续性被割裂,历史的饱满性被阉割,乃至历史在人心中的缺席,它所导致的是本应持续而稳定的道德规则的碎片化,是所有领域的行为失范。如果有人认为,在浮雕上刻字和性侵幼女是两个独立的现象、它们之间毫无关系,那一定是堕入了现象的迷雾。
丁锦昊年纪轻轻就可以去埃及旅游,家境想必不错。他毕业于名牌小学,说明受到过良好的基本教育。还有很多家教比丁锦昊都不如的人还没有机会走出国门,如果他们去了埃及,真不知道会干出什么来。假如有一天一觉醒来,发现小区门口多了一尊狮身人面像,你千万别觉得奇怪。没错,那就是你邻居干的。
文/老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