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发生得毫无征兆。7月31日午后，中国文化和旅游部官网发布了一份寥寥数语的公告——“鉴于当前两岸关系，决定自2019年8月1日起暂停47个城市大陆居民赴台个人游试点。特此公告。”从2011年开始试点的赴台个人游，戛然而止。
急得“跳脚了!”
念叨了好久，这两天正筹划去台湾旅游的宁檬在公告出来5分钟后就发了一条朋友圈，“本来准备去台湾玩，结果今天就……亲测签证机只能团签了。”不到半个小时，她又补发了一条，“刚刚去问了旅行社，还是有其它途径自由行的，医美签1280元……”
宁檬还没想好到底去不去，怎么去，不过8月1日，包括东航、南航在内的多家航企相继发布了退票方案，就算不去，至少退票不用花钱了，她在心里默默盘算了一下。
而在海峡对岸，向游客提供电动车、脚踏车租车服务的台湾车行老板安娜说，自己完全懵掉了，“真的太突然了，很多旅行社的老板都到处打电话确认这个消息，可以说大家都跳脚了!”
一位接近台湾旅游当局的评论人士对时代财经表示，他预计台湾旅游服务业下半年的损失“肯定会在200亿新台币以上。”
该人士指出，自由行的消费群体往往处于旅游消费金字塔的中上层，“尤其是台湾的民宿，这种年轻化、个性化的消费价值链会受到很大冲击。”
今年58岁的邱老板在花莲开了三家民宿，这里也是来台湾的大陆游客最愿意驻留观光的地方之一，“来得及签的还是能来，但我估计八月中旬之后，自由行的那部分就会完全归零。”
邱老板的民宿，平日接待的客人一半以上是大陆来的自由行游客。除了住宿，他还提供覆盖台湾全岛的包车出游服务，“我自己兼职做，服务的也都是民宿的客人，八成都是大陆来的。”
现在，自由行停了，邱老板简直不敢想象往后的日子。“怕是生活都成问题。” 他借了银行的钱来开民宿，每月都有数万元新台币的贷款要还，这很有可能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台北做旅行社业务的吕倩要幸运一些，“我们大多承办出境游，比较少接大陆客人过来。” 但她也表示，对于台湾旅游业及相关产业来说，都会很头疼，后续酒店、餐庁、旅游巴士、景点景区、商品零售等将遭遇巨大冲击。
在对大陆游客数据进行分析之后，不少台湾旅游业者认为，自由行暂停，今年下半年陆客或将锐减70万人次。在2018年，赴台旅游的大陆游客团体与自由行大约各占一半，分别有130万和140万人次。而截至今年上半年，赴台湾自由行的大陆游客就已经达到了63万。
突然间栽的跟头
在此之前，台湾当局今年上半年的相关统计数据显示，台湾的旅游业似乎已经熬过了此前最艰难的那段时期。台湾《工商时报》此前预计，今年赴台的大陆游客有望突破300万人次，能恢复到2016年的水准。在这之前的2015年，这一数字甚至达到过415万的顶峰。但此后，因为种种原因，大陆游客数量急转直下，到了2018年，已经掉到了270万。与此同时，台湾游客总量也陷入了“停滞”状态，2017年增长率甚至低至0.46%。
而根据统计，2019年1-6月，赴台游客已经达到了597.7万人次，较去年同期增加了65.8万人次。这其中，强势回暖的大陆游客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在这6个月内，台湾接待了超过167万人次的大陆游客，同比大增28%。
考虑到大陆游客仍然是台湾旅游业最主要、也是增长最快的客源，重新赢回了大陆游客的青睐，一度让台湾旅游业开始弥漫乐观的气息：如果维持12%的增长率，全年旅客可增加130万人次，贡献大约560亿新台币的收入。
游客的快速增长也让安娜倍受鼓舞。在过去的两三个月中，她的店每天能接待好几百人，几乎都是大陆游客。虽然店里已经请了七八个工人，忙的时候，安娜依然脱不了身。
但眼下，安娜开始发愁了。
在台湾旅游圈摸爬滚打十几年的邱老板更愁，他没想到这次会突然栽了个跟头。
2008年7月，大陆13个省市率先开启赴台团队游;两年之后，所有省份民众均可随团赴台旅游。随着赴台游市场不断扩大，自由行也在2011年6月启动，北京、上海、厦门三座城市是第一批自由行试点城市，到2015年增加到了47座城市。
政策在不断开放，大陆赴台旅游人数也刷新着纪录：2008年，台湾游客总人数为384.5万，2009年上升到439.5万，多出来的65万恰恰是大陆游客。之后，赴台游的陆客以每年两位数的占比率增长。到了2010年，大陆已经居台湾客源市场之冠。2014年、2015年，大陆游客占比一度高达40%。
邱老板与大陆的渊源颇深，他的祖籍就在广东，也就是在2008年，他开始辗转重庆、遵义、深圳等地经商，在陆续涌入台湾的巨大陆客浪潮中，他嗅到了商机。
“我们家族做民宿已经有15年了，从刚开始的一间、两间，慢慢到了2012年，卖掉了一间小的，买了两间大的。到了2015年，再卖掉一间小的，又买了一间。一直都是卖小买大，投入的钱也越来越多。”2014年，在大陆做了多年生意的邱老板回到台湾，开始全身心投入家族的民宿事业。
2015年，赴台游的陆客达到巅峰，邱老板如此描述那时的疯狂， “市场供不应求，大家都去把小车换成9座车，或者增购。民宿一间间地投，房价也跟着涨。都看好啊，中国大陆14亿人口，就算一辈子只来一次，也三百年都轮不完。”一夜间，几乎所有人都认定了这是一门只赚不赔的生意。根据邱老板的说法，花莲全县35万人，合法民宿就超过了3000家，还不包括那些未申请或者还在申请中的。
但变化总是让人措手不及。前一秒还憧憬着富足无忧、闲情逸致的生活，后一秒就只有沉甸甸的债务和无法脱手的房产。
“2017年开始，生意就不太好做了。以前好的时候，一间房旺季里可以带来30万新台币的收入，周末或者连续假期都是满房，平日也有五成的入住率。但近两年来一直在亏损，最惨的时候一间房只卖1100新台币，我都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定价了。”邱老板叫苦不迭，说自己“肠子都悔青了”，只想赶紧卖掉低价的房产来缓解银行贷款的燃眉之急。
台湾民宿协会顾问、辅仁大学餐饮管理系教授李青松也告诉时代财经，台湾住宿业的这一波投资热潮从2012年就开始了，很多人都是贷款进来的，“投入时都道听途说，以为很好赚钱。从2016开始，因为市场环境变化，团客人数减少，酒店业遭到了直接打击，民宿业者也对房价做了一些调整，希望吸引本岛的民众来住宿。” 李青松认为，自由行的暂停，对台湾旅游服务业将产生“很大影响”。
没人想一直放假
“比起那些做民宿的，我们还算好了，花莲和垦丁的民宿估计都会出现倒闭潮。”安娜说这话的时候，像是在安慰自己。2016年底才开始提供租车服务的安娜，并没有赶上陆客最多的时候，但这几年的慢慢经营，也算做得有模有样。
“大概八九成都是大陆客人吧，一半是司导带过来的团队游客，还有三四成是自由行的。”安娜说。
对于台湾很多行业而言，大陆游客依然是他们仰仗的重要客源。尽管台湾当局从2016年开始，不断强调客源市场的多样化，努力吸引东南亚游客，但收效并不明显。根据台湾当局的相关资料，目前大陆旅客依然是最大客源，其次是日本及港澳人士，过去三年间，由于大陆游客的极速缩减，台湾整体旅游市场仅仅增加了37万人次。
邱老板对这些“折腾”感到愤慨，“东南亚很多游客是拿了旅游补助的，来台之后又穷游，去年越南一个团52人，跑了50人，只剩下一个领队和游客。很多人说看不见东南亚的游客，结果他们都跑到山上去采茶了。”
2018年12月，152名越南籍旅客的“脱队”成为了历年以来台湾最严重的脱团事件，而东南亚留学生沦为廉价劳动力等现象，也让几年来台湾当局在旅游业上的“努力”蒙上了阴影。
相比之下，大陆游客才是“香饽饽”。根据台湾当局的相关调研，大陆游客每天的人均消费大约为180美元，只略低于日本游客，但不同于日本游客将三分之二的钱花在住宿上，大陆游客更倾向于把钱花在购物和餐饮上，自由行的大陆游客平均每人每天的消费金额还要更高些，达到250美元，停留的时间也比团客的5-6天要更长。这意味着，他们能够更全面地带动台湾观光消费产业链上的各个环节。也正因如此，此次“暂停自由行”的影响将是全面而广泛的。
目前来看，台湾当局似乎把希望放在了本土游客身上，在8月1日迅速发布了“扩大秋冬国民旅游奖励计划”的相关政策，特意指出“以秋冬游来因应陆客来台旅游市场快速变动，并持续扩大国民旅游市场规模。”
李青松对时代财经强调，虽然几年前台湾重点发展观光产业，但并非只开发大陆方面的客群，一直在强调东南亚、韩国等国家地区的游客增长。在他看来，台湾的旅游业，面对的是国际化市场，但岛内民众才是基本盘，要让他们先认同在台湾旅游的感受。
但邱老板并不抱希望，他也给时代财经发来了一份同样内容的宣传单，“这是一时的，治标不治本，我们都已经麻木了，解決不了根本问题，还是僧多粥少。”他说，类似的举动已经是第五次了，但并不能解决客源的问题，“撒钱能撒多久呢?”邱老板反问道。
这个问题看起来无解，没有人能回答，甚至没有人愿意承认。
对于安娜来说，她倒是看得开，“我们做旅游的，一年365天都在忙，接下来游客少了，正好放个假，出去玩一玩。但她不希望这样的“假期”一直持续下去，“光员工的薪水，每个月都要支出20多万新台币，生意没了，就得裁人了。”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宁檬、安娜、邱老板、吕倩均为化名。)
